[轉錄] 我們來看戲,好嗎? ◎張曉風

作者: will1118 (毛) 看板: nota
標題: [轉錄] 我們來看戲,好嗎? ◎張曉風
時間: Sun Mar  4 22:26:46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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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kikisusan (噗) 看板: goodchick
標題: [轉錄] 我們來看戲,好嗎? ◎張曉風
時間: Wed Jan 10 23:02:40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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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來看戲,好嗎? / 張曉風  




    劇本是無聲無影的戲,這種戲,你願意看嗎?於無聲處聽驚雷,於無色處賞繁花,需
要的只是一點想像力,你肯投身嗎?我們來看戲,在紙上,好嗎?

    1


    深夜,在窗前校稿,自己三十年前的戲劇舊稿,不由得想起俞大綱老師的一件小事。

    記得,他曾對我說,他喜歡關漢卿的〈趙盼兒〉,很想把它改成平劇寫出來。

    「那就快寫啊!」我說,我也深愛那劇本。

    「連怎麼寫都想好了──其實,世人都以為那是個喜劇,不是啊,實在是悲劇啊!」


    「為什麼還不寫?快寫啊!」

    俞老師不太在乎學生講話沒大沒小,我也就自認為可以大聲「鞭策」他寫新戲。我其
實也並不真是他的學生,當時像我這樣的人有一大票,大家各自有所求,無形中他好像成
立了一個「俞氏智慧供應基金會」,免費指導每個來請教的人。至於臉皮更厚的傢伙,還
可以騙到好吃的好喝的。唉,那個令人懷念的年代啊!後來,被我催得緊了,俞老師終於
說了實話。

    「寫,我當然也想趕快寫,但我每次一想到要寫新戲,就想起手上還有幾個舊戲須得
先改一改,舊戲都沒整好,怎麼又去寫新戲呢?」

    話是沒錯,這簡直像舊情未了,新情不宜生發,我因而啞口無言。俞老師不久瘁逝,
想來令人扼腕,對我而言,俞老師走了已夠叫人傷心,趙盼兒也一併香銷玉殞才更可嘆。


    唉,整理舊稿是多麼煩人的事啊,有時連它們跑到那裡去了你都搞不清,等千搜萬尋
將之緝捕到案,又須一字一字來校對,而校對的時候,一幕幕前塵舊事紛紛回到眼前來,
而我的年齡已漸漸接近當年俞老師的年齡,況且,去歲又遭一次病劫……

    然而,電話鈴響了,出版社的催稿債主又是威逼又是哀告,我想,我大概是幸運的,
如果不是有人相強,照我隨散的性格,大概拖到十年後也未必出得了手,俞老師當年要是
碰上個狠心的出版社就好了!

    2

    我的戲劇演出大約是從民國六十年到七十年的事,回想起來,大部分都是愉快的記憶
,例如每次的跨年演出常演十幾天,時間從聖誕假期到新年假期,地點在植物園裡的藝術
館,八百人的場子,觀眾和舞台間有一種呼吸與共的相濡……

    至於那些導演和演員,我對他們也覺欠著一世恩情,像黃以功、洪善群、金士傑、王
正良、徐以琳、劉墉,他們如今都是管領風騷的人物。其他合作的人包括劉鳳學、林懷民
、羅曼菲的舞蹈,聶光炎的舞台,凌明聲的海報,龍思良的攝影,侯啟平的燈光,陳建台
、陳建華的音樂都是一時之選。劇團的大部分資料如今皆因一場大水而毀了,但記憶尚在
,包括某次演出的首演日林懷民送來一盒蘋果給演員吃,那時代蘋果比較希罕,而那蘋果
在冬天密閉的後台顯得特別甜馥清香,我至今還能嗅到那四處播揚幽微的氣息。

    另外還有某個演出的晚上,觀眾都走了,我在觀眾席上收拾善後。忽然,趙琦彬先生
出現了,他有點不好意思,說話也有點打結,他說:

    「我其實已經要回家去了,走了幾條街,想想不對,我還是要走回來,回來跟你說一
聲。」

    回來說什麼呢?記憶中他也沒說什麼,但他誠摯的眼神我至今記得,「愛戲人」的眼
睛是另外一種,很難形容,但碰到的時候你會知道。

    趙琦彬先生已也作古十幾年了,他去世後學生為了紀念他演了他的舞台劇「壩」,演
得不好,但我還是去坐在冷落的劇場中一直到落幕。因為,除了劇場,我不知道到那裡可
以找到這位故友。

    不愉快的記憶也有,例如常常挨批(那年頭,文藝界有點愛打筆仗)。還有一年有個
劇叫〈自烹〉的,甚至申請不到演出證,那一年的演出只好開空窗。「申請不到演出證」
其實也不等同遭禁演(當然,實質上你是演不成的)。三十年後的現在回想起來也沒那麼
嚴重,就算在當時,我雖氣憤萬分,到處奔走打聽問題之所在,但從來也不想打起什麼悲
情牌或把自己變成「受迫害作家」。在我確知戲演不成之際,我的決定是立刻著手寫來年
的劇本〈和氏璧〉。

    〈自烹〉後來在香港和上海演出,在這之前〈和氏璧〉在北京演出,都算轟動。那是
八○年代初期,北京方面很希望我去首演禮,但如果全台灣的人都並沒有合法途徑赴中國
大陸,我先偷跑,雖可造成一時名利,總覺得此事不夠義氣,所以不為。

    到了九○年代,〈自烹〉在板橋國立藝專邵玉珍老師的導演下,作為學生畢業演出的
劇碼。

    3

    後來,很好玩,不知怎麼回事,竟常有研究所的學生來找我,目的是把我變成他們的
論文資料。啊,原來我是「被研究的」。我有一點喜悅,也有一點悲傷,喜悅是因自己勉
強有一席之地,悲傷是凡被研究的大概都是些塵埃落定的東西吧?像〈太和正音譜〉,這
本有關元雜劇的研究,其實是明太祖的第十六個兒子朱權所作的。我如果已成為那些研究
生研究的前朝素材,也只好「由之」吧。

    4

    有人要演我的戲,問我該怎麼演,我說「你來問我,原因只有一個,只因為我活著,
可是我是會死的,如果我死了你去問誰呢?你如果導莎士比亞的戲你去問誰呢?你自己想
怎麼詮釋就怎麼詮釋吧!就當我已經不在這世上了──反正這件事是一定會發生的。」話
雖如此說,我竟有時跑到紐西蘭,有時跑到新加坡看他們的演出。此事費時耗力又沒錢,
可是,能看到躺在劇本中的故人一一復活起來,在聲光電化中與你共渡一宵,人生還有什
麼更好的事呢?何況,在海外演出,它又意味著華人文化凝聚力的焦點。

    更奇異的是高雄文藻學院曾把〈和氏璧〉譯成德文來演出,蔣維國教授將〈武陵人〉
譯為英文在英國演。看到洋鬼子演「桃花源記」的劇照簡直不敢置信,不過,據說現場觀
眾皆為之動容。

    5

    民國九十三年,有一天,我從學校開車回家,夜有點深了,我還在高架橋上驅馳。忽
然,手機響了,唉!我不禁責罵自己,該死,怎麼忘了關機,此刻接機其實是極危險的!
──當然,也可以不接,可是,我又是個好奇的人,這麼晚了,快十二點了,誰會這個時
候找我呢?

    我接了,原來是藝大戲劇主任鍾明德教授,他嚕嚕嗦嗦地跟我談起戲劇來,我心裡急
得要死,天哪,此時我用單手馳車,要一出事,就要命喪黃泉,我怎能跟你風雅下去?更
何況就算死了,名聲也不好,會給人拿來當負面教材,勸人如何注意駕駛安全。

    終於搞懂了,他接了個企劃案,為文建會整理劇作家,我是「企劃案之一」,他要我
答應「被寫」,我其實不想答應,我為什麼那麼不識相呢?人家肯出錢出力,有人來寫你
捧你抬你,幹麼不答應呢?唉,只因想起了莊子的寓言,我不想做那隻被供在廟堂上的靈
龜板,我想做的是拖著滿身稀泥,在窪地裡亂轉亂走的普通烏龜啊!

    可是,我輸了,這真是沒辦法,我如果不答應,鍾教授就會繼續嘮嘮叨叨遊說我,把
出書一事當成攸關民族生死存亡的大事,而我很可能就在聽手機的當下血肉模糊,兩害相
權取其輕,我還是答應他吧!

    這次答應,其實事後很後悔,撰稿人金明瑋是有才華有經驗且極熱心的女子,但人生
在世又豈是為了被採訪而活?又豈是為了找照片而活,我之深愛舞台劇不正是因為它的「
暮生暮死」(比朝生暮死還短命)和「船過水無痕嗎」?每次我被她逼瘋的時候(這樣說
不公平,其實是她被文建會的截稿期逼瘋)都不免恨起那隻手機和鍾明德教授來。

    接下來書在年底如期出了,書印得很好,是本冷門書,書一出,我又不後悔了,不,
不是不後悔,是感謝。新書發表會上來了些老友,那天我有點感冒,卻大著膽子把〈位子
〉中的說書人一角所唱的歌唱了半首:

    憑一條沙喉老嗓

    憑一把破板殘弦

    衝州撞府

    露飲風餐……

    丈夫大吃一驚,說他和我相識五十年,就從來不知我還會唱歌。其實,那天令人感動
的當然不是我的嗓子。

    說來,如果人生可以自己選擇時空來投胎,我喜歡做個文盲,生在亂世,窮鄉僻壤,
或為男或為女,記憶力奇好,胸中熟記上千個故事,上萬的詩詞,且天生一副好嗓子,彈
一手好三弦,然後,像歌詞中形容的,衝州撞府,露飲風餐……對,我要做的其實是一個
遊唱詩人,肯聽我的人不必太多,也不能太少,而丟在塵埃中的賞錢恰好夠我吃飽穿暖…
…

    然而,沒有選擇,我過的是我目前的日子,我沒有過成的日子只能在魂夢中偶一浮現
。

    6

    退休的歡送會在六月舉行,我對學生用閩南語形容自己未來追求的人生境界,我說:


    「我走(跑)──乎你抓(讓你抓)──乎你抓冇(讓你抓不到)──」

    一個作者的對面常站著一大排的批評家和文學史學家,而讀者站在另一邊,他們是觀
眾。

    批評家常常帶著鐵鍊來拿人,想把作者各自鎖入「寫實主義」或「鄉土作家」或「軍
中作家」或「散文作家」的牢籠裡。可是,一個活蹦亂跳的作家哪能那麼容易就來就範呢
?你抓,他當然要跑──

    好,你說我是寫散文的嗎?我就偏寫戲劇給你看。

    及至你來宣佈我是劇作家,我又偏去寫兒童故事。

    等你說我擅寫兒童故事,我就跑去寫論文。

    等你承認我能寫論文,我就跳出去組織「搶救國文聯盟」給你瞧。

    我難道是邊跑邊打有七十二變的孫悟空嗎?不是的,只要你不追打我,不定義我,我
很願停下來讓你看個清楚,我只是我,只是一個深愛中文(你要叫它「華文」也隨你)的
女子,企圖留下一些眾人想說而未說出的話。

    蘇東坡從不知自己是詩人,是詞人還是散文家、書法家?他只是一路寫下去而已,我
們難道不能學他嗎?古代文人是什麼都敢於去試一試或去「參一腳」的,你信不信,東坡
的「食譜撰述」也不錯喔!

    以上是因為太多人問我「你為什麼寫劇本?」而道出的理由。

    其實,我的人生角色常是混淆的,譬如說,我管我媽媽的時候,既是女兒也是媽媽,
我上課的時候,既是老師也是老母。我寫戲劇會冒出散文來,我寫散文偶如寫兒童詩,我
寫兒童詩有如講故事,我講故事忽如演講,我演講又如同扮演戲劇……不可以嗎?

    7

    劇本是無聲無影的戲,這種戲,你願意看嗎?於無聲處聽驚雷,於無色處賞繁花,需
要的只是一點想像力,你肯投身嗎?我們來看戲,在紙上,好嗎?

    全文寫完了,忽然想到還有二件事要補充說明一下:

    一、本書封面是〈和氏璧〉當年的舞台設計圖,設計人是聶光炎先生,在打算使用這
幅封面之前,我先打電話徵求聶先生同意。他不在,接電話的是個大男孩,我楞了一下,
想,這人恐怕就是從前我常去聶老師家談劇務時,桌上放的那張裸照中的小男嬰。後來找
到聶老師,相詢之下,果然是他。啊,原來三十年過去了!封面的事聶老師欣然同意了,
我極愛聶老師的舞台設計。彷彿法師登壇時須有壇,美人起舞時須有榭,聶老師的舞台本
身即是戲。

    二、封面上的字是臺靜農先生的手筆,他罹病時我去看他,不知怎麼談到荷花,他抱
怨自己缸中養的荷花開得不好,我就去慕蓉家要了一缸送他,臺老師看了花很滿足說:「
哎──沒料到今年還能再看一次荷花!」

    我為此事回家痛哭,原來,那年年燦開的荷花卻不是我們年年看得到的。

    臺老師不久過世,「曉風」兩字是他題贈書法集時寫的,今日我用來思憶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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