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閉的迴路

──在最初的階段,絲毫都沒有「先驅」這類東西,和領導
般的人存在嗎?

村上 我曾經到東京地方法院和高等法院去,旁聽奧姆真理
教的審判,記了幾本審判紀錄的筆記。也認為應該寫點什麼
關於那個的東西,不過那時候有關奧姆真理教的事件,我覺
的自己已經變得不想寫根據事實的東西了。不過另一方面,
也不想寫成小說。我主要是去聽有關林泰男的公審,一直看
著活生生的血肉之軀站在眼前,事實太沉重了。並不是能那
麼簡單地一轉手就拿來當作小說題材使用的東西。
那麼要寫什麼呢?我想當初自己切身感受到的各種諸如真
實的感情、印象、困惑之類的東西,只能改寫成完全不同形
式的東西。關於奧姆真理教和地下鐵沙林毒氣事件的相關情
況、關於審判等,在我心中所累積的東西,我想以某種別的
形式收藏起來。我想這如果當成主題可能太大了。
《黑夜之後》中也隨處滲透著我這方面的感情,和各種幽
暗的感想。那是自然衍生的東西。但在像《1Q84》這樣
長篇的故事中,要怎麼將這些東西表現出來就成為很難的問
題了。因為中篇和長篇,題材所擁有的重量截然不同。只是
若以《1Q84》的情況來說,不就是在structure(結構)
中,帶進那個主題並加以組合嗎?我是這麼認為的。
被麻原命令在地下鐵電車中施放沙林毒氣,而受到死刑宣
判的那些人,到現在可能都還無法真實地感受,無法把那當
作現實吧?這些人因為某種原因而接近奧姆真理教,例如去
瑜伽教室上瑜伽課的時候,進入了宗教領域。在不明所以之
間就被拉進另一個世界了,我想那些人這樣的想法很強烈。
然而,在這個世界現實上他們所做的事情,是只能被處以唯
一死刑的行為。那對他們來說,感質上可能像一種假想的現
貨。常常有人說,如果沒有那樣的狀況,他們多半是認真的
青年,就算有一點太過認真之處,應該也可以很普通地生活
下去。

──村上先生在探訪過被害者之後,又繼續做了奧姆真理教
方面的採訪。雙方的真實,不會起衝突嗎?

村上 被害者認為動手的犯人理所當然該被判死刑的心情我
可以理解。以實際面對過這些人的我來說,無法對那樣的心
情說No,也不想這樣說。不過,如果站在加害者的立場來
看,他們對現在自己所處的這個世界,可能沒有所謂現實這
樣的真實感,我也能理解。
像《1Q84》那樣,只是走下一個太平梯就進入不同世
界的狀況,和那種真實感沉重地重疊起來。下是光以類似虛
構的、以小說構築的異次元世界般的情境,其中還有現實
活生生的恐怖戚。相較之下,「先驅」和奧姆真理教在事實
上的相似性,畢竟只是表層性的東西。反倒是結構本身的恐
怖,對我來說更真實、更確實多了。

──那所謂結構上的恐怖,換句話說,也就是村上先生經常
提到的組織上的恐怖嗎?

村上 沒錯。

──我想《1Q84》可以被看成是《地下鐵事件》、《約
束的場所》(一九九八)等村上先生的工作化為小說的成
果。您對這點有什麼想法嗎?

村上 可能因為我把「先驅」這種新興宗教團體設定成為小
說故事的中心,所以把奧姆真理教放在心裡寫著,還有可以
說在帶有新聞性或表象性的地方有些重壘,我想在某種程度
上是不得已的,不過這以小說的要素來說並不是那麼重要的
關鍵。

我想提出的問題應該說是更內在的、精神性的狀況。引起
奧姆真理教事件或帶來奧姆真理教事件的前奧姆時期、後奧
姆時期的心理狀態,很可能是潛藏在我們每個人內心的那種
黑暗般的東西,我想提出的問題是那樣的東西。

──奧姆真理教事件以新聞媒體的世界來看,只是以所謂的
奧姆真理教就僅僅是邪惡的、善良者無辜被殺的模式來描
寫,大家也認為新聞媒體的任務就是這樣,然而當身處於那
惡之中時,就能看出那並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村上 是啊,所謂善和惡並不是絕對的觀念,畢竟只是相對
的觀念,有些情況甚至會忽然整個對調。因此,與其說什麼
是善什麼是惡,不如每個人在各自的領域分別看清楚,現在
有什麼正在「強制著」我們,那是善的東西還是惡的東西?
自己試著檢討看看。這個作業非常孤獨而且辛苦。不過首先
必須先知道,自己是否正被什麼強制著。
另外一個問題,是組織,無論什麼樣的組織,幾乎都不認
同各別的個人自行做決斷。例如麻原,在企圖強制教團的人
做什麼時,首先會訓練他們無法個別做判斷。他們稱那為,
絕對歸依。我稱那為「封閉的迴路」。把迴路閉鎖起來無法
從那裡逃脫,讓下面的人照上面判斷的方向,像老鼠般跑
著。於是人的方向感被剝奪,被逼進連強制他們的力量是善
是惡都無從判斷的狀況。
如果那是開放的迴路,某種程度還可能做出個人判斷。然
而一旦被封鎖起來之後就變成不可能了。被命令施放沙林毒
氣時,有人說只要說「No」就行了吧?只要拿著沙林的袋
子逃走就行了吧?只是一旦進入一個封閉的迴路之後,這種
事情就會變成辦不到了。但在法律上卻不得不裁定為純粹的
犯罪,一旦裁定後就有罪了,有罪的話在量刑上,死刑判決
就無法避免了。我在法庭上深深感受到那種恐怖。
麻原是從什麼學到那組織的?是從國家權力學來的。納粹
由於徹底執行思想教育,把迴路轉成閉鎖式的,由上面強
下指令虐殺猶太人。大屠殺的執行者卡爾‧阿道夫‧艾希
(Karl Adolf Eichmann)這個人自己可能沒有善或惡的觀
念,只是非常能幹的官僚,非常有效率地、俐落地處理解決
上面交代的任務。對他來說,並沒有判斷命令內容是善是惡
的基準,也沒有這個打算。因此戰後被逮捕,在以色列被判
死刑時,他仍完全無法理解那意義何在。雖然看了幾部紀錄
片,還是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會被判死刑。
這種所謂思考的閉鎖性,試想起來實在可怕。尤其在像現
在這樣資訊氾濫的網路社會,連自己現在到底被什麼所強制
著,都漸漸弄不清楚了。連自主做的事,事實上可能都是受
到資訊無意識的強制。

──就算不到和殺人行動有關,卻會以為有些無形中受到組
織強制的事,是憑自己的意思選擇的喔?

村上 是啊。這種事情,比大家想像得更容易發生。青豆是
一個不願意把自己周圍生活的世界閉鎖起來的意志非常強烈
的女性。小時候,她因為父母的關係,被封閉在「證人會」
這個宗教團體的世界,強制她信教。不過,到了十歲時,以
和天吾互相握了手為契機,從此決心逃出來。那時候迴路打
開了。她是一個持續鮮明地保有「打開來走出去」這種感覺
的人。在她活下去時,那成為比什麼都重要的資格。她經常
用自己的大腦思考,自己下判斷。
不過要這樣活下去是非常辛苦的。那有時候會引起激烈的
憤怒,她在自己的確信下犯下連續殺人事件,也一頭栽進性
愛的歡愉中。雖然如此她還能依然保持冷靜,確保自我地繼
續活下去,是因為她一直相信和天吾握手時,所感到的人與
人溝通的溫暖和深度。
天吾雖然沒有這樣的憤怒和混亂,但對於必須開放自己的
想法也很強烈。因此努力離開企圖把自己關閉在狹小世界的
父親,又從完結而靜謐的數學世界,轉移到充滿混亂的故事
世界去。只是,他和青豆不同,他不屬於積極攻擊,不屬於
有些情況甚至是暴力性地攻擊,要去破壞既成組織的類型。
在一邊想開放自己的同時,還強烈希望和年長女朋友兩人靜
靜躲在安穩的世界裡。
這兩個人,在《1Q84》的世界如何分別活下去?一邊
忍耐著在組織中貫徹個人意志,這樣極孤獨而嚴酷的作業,
如何再度叫獲得心的連結?我想《1Q84》終究是這樣發展
的故事。雖然實際在寫的時候,並沒有特別想到這種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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