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明益 【深夜市集】

from 【深夜市集】

有一段時間夜間步行是我的興趣。從紅樹林出發往台北城去,或從台北城到淡水河的盡頭,我盡可能遵從馬克思的指示,不走同一條路。路因此有了啟示、有了變化、有了曲折。

萬華區我確確實實是每條路都走過的,遊民大約十一點以後,等店家結束營業開始用紙板鋪床。睡眠的範圍包含龍山公園、和平西路、廣州街局部騎樓。以步行者而非以睡眠的觀察角度來判斷,夏天夜間暴雨的機會並不多,最難熬莫過於蚊子。露宿者會點一小截蚊香,幾個人共用。冬季台北很容易夜雨,露宿過的人必會知道,有一個好的「地墊」是多麼珍貴的事,否則一定一夜數度被寒氣逼醒。真正的冷來自土地,而非空氣。遊民使用的多半是紙箱,以及撿來的睡袋,這樣的裝備以我的經驗來說,得非常疲憊才能入眠。

由於多次在附近步行到天亮的經驗,我知道諸如和平西路的早餐店是凌晨五點開始工作,六點人潮便已往捷運流動,此時露宿者得散步回廣場的座椅上繼續假寐。騎樓夜間也不是個容易入眠之處,性工作者在和平西路幾乎是與露宿者使用同一條騎樓,人來人往,彷彿夜間市場。在這樣的情況下,一般人會認為街友總是精神不濟、動作緩慢懶散,我心底深知,這是因為身體長期在這種生活品質底下,再堅強的意志也撐不住。

以這一區街友的常態數量,我算過兩次大抵夏季都接近百人。街友不僅有男性,就我個人的觀察,也有數名女性。我不曾假裝關心與他們實際談過話(我找不到理由,說服自己心底是「真的」關心他們),只是像個影子一樣在他們的生活範圍裡來去。我注意他們的食物、抽菸的品牌、走路的速度、與虛空對話的神情,乃至於偶爾在他們的世界裡,穿透進去的另一個世界的標誌。比方說突然撿到一件Northface的外套,或羽絨睡袋,他們就像漂流在城市裡的另一個島嶼的子民,微薄的運氣對他們而言,比我們重要得多。

我還迷戀昆明街與廣州街交叉的路段,自食其力的半街友半攤販的二手攤商,那是和士林夜市完全不同的「夜間市集」。通常凌晨三點左右,攤商開始帶著布包鋪地,然後把自己帶來的東西,一一擺出來。舊鞋舊衣是基本類型,我還看過賣舊電鍋、螢幕、法器、A片等等各種物事,有一次甚至看到一個孩子時候很嚮往得到的圓玻璃球,裡頭利用水與化學液體比重的差異,製造出雪緩緩落下的小鎮風景。

不可思議的是,原來夜間警察也是會趕這些攤商的,巡邏車走過市集附近,會刻意停在性工作者駐足的幾個重要路口,她們遂短暫地消失在街景裡頭。大約五分鐘內,就再次紛紛回來。

啊,這就是這個歡樂城市的小小工具間、後台,油膩膩的機房與地下室。

或許像我這樣自視為智識階級的人,對這樣的地方總是避如瘟疫,自認道德無虧者因而提議「驅趕」這些遊民的粗糙手法,就像有人希望惡劣的天氣能帶走淡水河畔的垃圾的天真。事實上這一切並不會消失,它們會在城市的另一個地方、海洋的另一處,默默再次聚集成島。

即使在歐洲,露宿者仍然存在,只是露宿者才會遇上露宿者。丹麥的街友或許穿著西裝撿拾寶特瓶以換取一克朗的超市兌換券,在柏林市中心的露營區,我也遇過長期住宿的另類「街友」。這世界不是每個人都會運轉得順利順暢,因而或許只剩一頂小帳篷也得堅強地過活下去。

有一次看到一篇對斯德哥爾摩機場經理的訪問(不是那麼確定),記者問他對國家如此高的課稅額有沒有意見?那位收入大概是我六倍的經理說,我不希望在我的國家有人過得辛苦,露宿街頭,如果我們的政府努力去做,那樣的稅收就可以接受。他指的當然不是用冷水噴遊民或洗公園這樣的手法,而是其它。事實上即使北歐政府也沒辦法完全做到,但思考處理這類城市問題,最有效率的方式通常也就是最差的方式,那必然是剝除了艱難的思考後,最粗暴的本質。(就像看到流浪狗就打電話給捕狗隊一樣)我有時候會想,應曉薇議員並不需要「懂得遊民的苦」,她得先懂得自己的苦才行。不同情、不自責地往自己裡頭,找到畏懼這些生活辛苦的人的根源,是人類最難做到的事之一。

所以我真心的,在近日台北市公園處深夜灑水以讓露宿者的事件裡,不那麼有嘲笑、責備應曉薇或其他官員的動力。正如我也不敢隨意嘲弄白冰冰,認為臺灣如果選出女總統就會像泰國一樣淹大水的看法一樣。因為我八十歲的母親,也認為女人當總統是不可思議,甚至不可原諒的事(嚴重要連神祇都無法原諒這樣的事);我甚至知道她誠心以為,手斷掉的人也不適合當總統。他們並沒有在道德上誤判,或理性知識上犯錯(這和我們支持街友的生存權一樣),一個時代的知識背景會創造一個世代的人。差別只是在我母親不會盲目到以為她可以為總統助選,或為「清潔城市」這樣的議題代言而已。她謹守自己能力與生活的本份,那樣的判斷因此沒有「傷害性」,因此在長期溝通後發現她不可能改變這種根深柢固的判斷,我遂不再給她壓力。她會選擇繞過這些受傷的人,就像繞過曾經受傷的自己。

每當這種時候,我就稍稍有了勇氣。因為這讓我相信所謂的「書」與知識,或許真的可能是跨越某種人性障礙的力量,能讓我們不同情、不自責地往自己裡頭,不需要實際體驗,就多多少少找到人生而為人時,苦的根源。

在城市夜間步行的經驗裡,我至少有六、七次在萬華區從深夜待到清晨,然後走到西門町的二十四小時麥當勞吃早餐。那是間會有街友當成臨時旅館的麥當勞,我趴在桌上和他們一起疲累地睡著,耳畔盡是他們的打呼聲。清晨時,他們甚至也會拿出一天乞討(或營業)所得,買一份「有氧早餐」,重新走出店外,深吸一口氣。

這段時間我多次想帶輕便相機偷偷拍下街友、夜間市集、麥當勞旅館許多讓我心弦震動的畫面,但終於忍住。沒有人允許我留存他們的影像,而我也並不真心想走進這些人的內心,那麼這些照片對我而言就沒有意義。居民恨骯髒的影子是必然的,我們也會恨自己如果終究有一天要面對這樣的生活。只是或許人多半不理解,那恨可能來自對自己生存的恐懼。

而我終究只是夜間市集裡的一張影子,只是此刻至少我不相信,在寒流來襲時以冷水噴灑影子,我們就會有一個陽光明亮的城市。

※照片是深夜的三水街市場巷子,我所站的兩側,也是露宿者的聚集地。我始終無法真的把相機對準並未熟睡,或始終活在某種夢境裡的他們,只好朝向他們可能看出去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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